他回到故乡,花了三年时光,将一栋始建于清乾隆年间,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屋修缮成一座书院。他生怕故乡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,又花了五年时光,写了《坪上村传》,作为永久的传承与忆念。
该作于2018年在《十月》杂志发表,之后又数易其稿,已由《作家出版社》出版。
—— 编者按
童 谣
暑假过完之后,我要离开祖母,随母亲到水库上边的秋水村去读书了。
那年我十一岁,读小学四年级,大哥在念高中,二哥在念初中,妹妹还小,抱不动弟弟,母亲考虑来考虑去,只有我跟在她身边是最合适的人选,一边读书,一边帮着她看管弟弟。
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,祖母就一遍又一遍地唠叨,她再三交代,要我把弟弟看管好,要脚勤手快,多帮母亲干活儿,凡事要见眼动眉毛,不要推一下动一下……归根到底一句话,祖母的意思就是告诉我:只有多干活儿,才能少挨打。她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怕母亲打我。
一想起就要离开祖母,我的鼻子便忍不住一阵阵发酸。
我和祖母在一起的夜晚是那么辽阔。
夏天的夜晚,我们这个大屋场里的孩子都将竹床和凉板搬到地坪上,祖母也会和我们一起乘凉,坪子上燃着驱蚊的艾草绳,萤火虫在瓜棚底下飞来飞去,我躺在竹床上,仰望着高远的星空,头枕在祖母的腿上,祖母遥指着夜空,告诉我们,那是牛郎织女星,那是北斗星,那是七子星……
然后祖母便教我们念:“月光照,照下坎,照条鲤鱼三斤半,爷吃脑,崽吃腰,留下尾巴做三朝……七子星,七七过,云里钻,水里过,谁能念七遍过,我能念七遍过……”
其实谁也念不了七遍过,念到最后,祖母喘不过气来了,我们也都喘不过气来,我们就笑成了一团。
笑完之后,祖母又唱打架歌给我们听:
我们坪上怪事多,
结亲要唱打架歌,
牛打架,角抵角,
马打架,脚踢脚,
乌龟打架壳碰壳,
叫鸡公打架用嘴啄,
咯咯咯咯咯,嗬——咯咯咯……
蜜蜂打架用针戳,
麻雀子打架滚一坨,
蝴蝶打架公追婆,
旱鸭公打架背上驮,
驮出个蛋来子孙多,
……
结亲唱了打架歌,
好好顺顺百年长……
对门山上墨黑的山林里,偶尔传来几声夜莺和落沙婆的叫声,于是,祖母的歌谣又从天上的月亮星星,栏里的牛马、埘里的鸡鸭转到了对门山里的叫声上,她念一句,我们就学一句:
对门岭上么里叫?
蝉蜩叫。
蝉蜩何解又会叫?
它的肚脐眼叫。
螃蟹的肚脐眼为何又不叫?
水里头浸的。
蛤蟆也是水里头浸的何解又叫?
口大。
箩筐口大何解又不叫?
篾做的。
箫是篾做的何解又叫?
眼多。
米筛眼多何解又不叫?
卷了舷(边)的。
铜锣卷了舷何解又叫?
铜打的。
水烟袋是铜打的何解又不叫?
颈是弯的。
叫公鸡的颈是弯的何解又叫?
嘴尖。
针嘴尖何解又不叫?
铁打的。
钟是铁打的何解又叫?
倒吊着。
茄子倒吊着何解又不叫?
皮厚。
鼓皮厚何解又叫?
钉多。
湿鞋钉多何解又不叫?
踩住了。
阉猪踩住了何解又叫?
呸!懒得跟你这头横牛讲!
……
我们便滚在祖母的身上笑作一团。
除了唱歌念童谣,祖母有时也和我们一道丢手巾、玩卖羊买羊的游戏。这时的祖母,也玩得像一个孩子开心。
夜静了之后,祖母便会说,该回家睡觉了,月亮光光要落水了,各散四方回去睡觉吧。于是,各自搬着凉板、抬着竹床回各家睡觉去了。
祖母带着我上到那张她陪嫁时的雕花老床上,先将蚊帐放下来,再拿着灯盏找蚊子。发现蚊子在帐壁上、帐顶上,我便将灯罩慢慢靠近到蚊子的下方,然后突然往上一蹴,蚊子便落进了灯罩里,发出一声细长的凄叫,然后就不再动弹了,每天晚上,我们都要在床上收拾十几个蚊子。
然后,我便枕在祖母的胳膊上,听着蚊帐外面蚊子的嗡嗡叫声,很快便进入了梦乡。
每一个早晨,我都不知道祖母是什么时候起床的。等到我醒来,太阳都出来一竿子高了,这时的祖母,总是在她的菜园子里忙碌。
祖母的菜园子,是村庄上最好的菜园子。
除了做饭、喂猪、洗衣,祖母将她所有的时光都放在了菜园子里。祖母的园子,春天是洁白的萝卜花、金黄的白菜花、紫色的豌豆花。
到了夏天,祖母的园子就更加繁茂了,那像细米一样的白色的辣椒花开过之后,紧接着紫色的茄子花便开出来了,再就是黄瓜花、豆角花、南瓜花、冬瓜花、蔬瓜花、苦瓜花……就那样浩浩荡荡地开着。一夜雨水过去,那些藤蔓便肆无忌惮地疯长,祖母又是搭架子,又是攀绳子,还要除草施肥,几乎从天亮忙到天黑都忙不过来。
随着夏天的慢慢消逝,祖母园子里的瓜也一茬接着一茬成熟了,那些南瓜和冬瓜,有时大到祖母一个人都抱不回家。我们将南瓜和冬瓜抬回家,一排排摆放在床铺底下。
秋阳下,祖母园子里的菜花依然还在竞相绽放,那些漂亮极了的红紫相间的扁豆花甚至一直要开到秋尽霜浓才败。
瓜菜耙园之后,青菜、蒜苗、菠菜、芫荽菜又是一派青葱地生长起来了……
如今,祖母那青葱茂盛的菜园子永远从村庄上消失了。
无法消失的是祖母唱过的那些歌谣。
我将祖母唱过的《打架歌》和《对门岭上么里叫》两首童谣写在了坪上老屋里一面土墙上,那是一座村庄的记忆。
责编:陈虹宇
来源:坪上书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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